东宫右司卫死了。
右司卫虽然只是个六品官职,可杀他与行刺储君无异,便是福王这种专程来搅局的也直呼晦气。
红毯两侧的桌案后,宾客们面面相觑,噤若寒蝉。谁也不知道来观礼春狩,竟会卷入这么大的是非之中。
太子端坐在桌案后,静静地看着主位上的福王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福王挑起眉毛:“你看我作甚?我要杀也是杀你啊,我杀一个小小的右司卫做什么?”
此话一出,满座皆惊。
周旷赶忙低声提醒:“王爷慎言。”
福王骂骂咧咧道:“他娘的,让我知道是谁做的,非扒了他的皮不可……这和直接拉我裤兜子里有什么区别?”
太子仿佛没听见福王的悖逆之言,温声道:“孤自然知道不是皇兄所为,但此事干系甚大,得立刻遣快马回京报信才是,让朝廷遣仵作与解烦卫前来。”
福王忽然摸着下巴若有所思:“不会是太子殿下故意栽赃本王吧?你以前可就干过这种事。”
太子身旁的随从面色一沉:“王爷慎言,殿下没有猜疑您也就罢了,您岂能反过来猜疑殿下?”
福王靠在椅背上嘿嘿一笑:“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?掌嘴。”
没等那随从反应过来,周旷已闪身来到他面前扬起手掌。
手掌裹挟着罡风呼啸而下,却在太子随从面前戛然而止。
却见一位身穿黑色道袍的中年人拦在随从面前,面色镇定的握住周旷的手腕。两人角力,彼此相持不下,谁也没占到便宜。
中年人束着简单的发髻,脚上穿着一双云履,他转头看向福王:“王爷,众目睽睽之下,这不体面。”
周旷回头看福王,福王挥挥袍袖:“廖先生都出面了,给廖先生一个面子。只是你身后这位太子近卫,得好好教一下规矩了。”
廖先生松手,低眉顺眼的退到太子身后,收起了浑身锋芒。
满座宾客眼观鼻、鼻观心,不敢言语。
太子看向福王微笑道:“皇兄,孤的人,孤自己会教,就不劳皇兄操心了。”
福王如滚刀肉似的浑不在意,他捏起面前酒盅一饮而尽:“那你好好教。”
太子慢条斯理道:“皇兄,孤都不知道你今日会来,谈何栽赃诬陷?孤也不觉得是皇兄所为,所以你我便不要相互猜疑了。至于何人所为,且等解烦卫或密谍司来下定论。”
福王笑了笑:“最好别是有人想栽赃本王,不然本王可要发脾气了。本王太久没发脾气,搞得所有人都以为本王是个软柿子。”
福王直勾勾的看着太子:“今日,本王每每想起先蚕坛之惊险,便一阵后怕。但是别忘了,不是只有你们会杀人,本王也会杀人。”
今日从他出现那刻起,便咄咄逼人。先是言语间夹枪带棒,又是抢了太子的主位。这些悖逆之事传到京城,定会惹得御史们群起而攻。
但他偏偏要这么做,偏偏不在意。
以牙还牙,以血还血。
此时,太子不理福王,对身后廖先生吩咐道:“现在封锁卧房,不要使人靠近一步。你遣人骑快马回京,将此事报于司礼监,让他们遣解烦卫与密谍司来查看。”
廖先生低眉顺眼的回应道:“殿下放心,在下这就让人带两匹快马换乘,天不亮就能领解烦卫赶回来。”
太子点点头:“去吧。”
他的目光从宾客当中扫过,停在陈迹身上:“陈迹贤弟,我记得你对勘验现场之事颇有心得,要不你先去查看查看?”
陈迹起身拱手:“殿下,卑职不擅此事,还是等解烦卫与密谍司来了再说吧。”
太子笑了笑:“在固原时,你倒是还愿意为孤分忧的,如今却是生疏了。”
“殿下误会了,卑职确实不擅此道,”陈迹重新坐下。
正当太子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,宾客中忽然有人拱手道:“太子殿下,在下想起家中还有急事需要处理,得先告辞了。”
太子柔声道:“赵大人,不知是何事?”
赵大人面不改色:“今日来香山之前母亲便染了风寒,卑职想回去看看母亲是否好转。”
今晚,福王不请自来本就耐人寻味。福王刚来,东宫右司卫就死了,更加耐人寻味。
人到底是不是福王杀的?福王还要做什么?留在这里会不会陷入夺嫡之争?
谁也不知道。
京城官贵,最擅长的便是明哲保身、趋利避害。
赵大人起了这个头,当即又有两人起身,寻了个借口与太子辞行。太子失势的消息传出宫禁,此次春狩来的宾客本就不多。这些人一走恐怕酒宴会愈发凋敝。
陈迹却不管这些,也起身告辞:“太子殿下,明日便是春闱,羽林军还需在贡院前值守,我与齐斟酌也要回去了。”
齐斟酌愕然,小心扯了扯陈迹的衣摆,陈迹却并不理会。
旁人猜不到凶手是谁,但陈迹已然猜到极有可能是司曹癸。此时不走,万一司曹癸被解烦卫或者密谍司查出来,他也要受到牵连。
可太子沉默许久,终于开口说道:“诸位皆有正事,按理说孤不该阻拦,但如今凶手没有找到,孤恐怕不能放诸位离去。不光是诸位不能走,而是这红叶别院里的所有人都不能走。”
赵大人刚张开嘴想要辩解,却听太子继续说道:“现在想要急于脱身的,可能就是凶手的同谋。”
赵大人面色一变,讪讪的坐了回去。
福王坐在主位上,大大咧咧道:“行了,都别惦记着回去,等解烦卫来了查明真相再说。尔等都给本王做个见证,本王才刚来他就死了,本王可没离开过尔等视线,周旷他们也没有。”
宾客面面相觑不敢言语,反倒是太子微笑道:“孤给皇兄作证。”
福王笑了笑:“那就行。对了,本王听说今晚还有演乐司来唱仙人指路的桥段,人呢?”
太子坐在桌案后镇定道:“乐人应还在筹备,得再等等。”
福王道了声无趣:“那就干喝啊?”
齐昭宁说道:“舍妹齐真珠擅弦乐可让她先弹奏几曲。”
齐真珠缓缓起身,便要去取自己的琵琶。
可主位上的福王没好气道:“等等,等等,没这么糟践人的哪有让宾客献曲的道理?这不是在打太子殿下的脸嘛!”
齐真珠站在原地,走也不是,不走也不是。
直到齐昭宁闷声道:“那真珠你坐回来吧。”
齐真珠这才在角落的桌案坐下。
福王举杯:“干喝就干喝吧,诸君,共饮!”
……
……
筵席间,齐斟酌放下酒杯,小声嘀咕道:“福王贵为亲王,怎么痞里痞气的像是市井帮闲。”
张铮在一旁乐呵呵反驳道:“我倒是觉得,福王比太子身上多了一丝人味,我还是更喜欢和人打交道一些……陈迹你呢?”
陈迹没有回答。
张夏看向眉头紧锁的陈迹,忽然对齐斟酌说道:“你坐我这。”
原本是张铮、张夏兄妹二人同坐,齐斟酌、陈迹两位羽林军同坐,如今张夏却要换到陈迹身边去。
齐斟酌怔了一下,下意识看向对面的齐昭宁,却终究没敢拒绝。
张夏在陈迹身旁坐下,对齐昭宁眼中的怒火视若无睹。
她低声道:“我猜,你在想固原的事。”
陈迹微微点头:“陈家三十四口人命一直没有着落……我没打算为他们报仇,但我一直好奇是谁下的毒手。”
张夏轻声道:“太子。”
“没错,”陈迹平静道:“我先前说过,想要以毒药使人七窍流血并不容易。且不提药理一事,只说此事谁能受益,想来想去也只有太子。”
陈家抵达固原时,下毒之人特意等待陈礼钦离去才动手,所以对方并不想杀陈礼钦,只想杀陈家家眷。
当时,固原只有四方势力:固原边军、太子、景朝军情司、宁朝密谍司。
固原边军正谋划坑杀天策军一事,根本没将心思放在太子身上,胡钧羡甚至没将太子放在眼里。胡钧羡从一开始就知道,杀良冒功案根本查不下去。
景朝军情司若要借此挑拨太子与边军,理应把陈礼钦一并杀了,没道理专门放过他。
至于密谍司,冯文正曾亲口否认。冯先生虽行事狠辣、草菅人命,但只要是他做过的事就敢认,从不畏手畏脚。
只剩下太子。
陈迹沉声道:“太子奉命调查杀良冒功案,却阻力重重、毫无进展,若在此时杀掉陈家三十四口人,会有什么后果?”
张夏听出他的潜台词:“朝廷震怒,定会派遣密谍司前往调查,到时候密谍司一定会将此事查个底朝天。陈家也会震怒,哪怕是为了面子,也要与固原边军不死不休。”
太子想把事情闹大,所以才会临时召陈礼钦前往固原、所以才会杀陈家亲眷,引来朝廷彻查固原根节。
只是他没等到朝廷彻查,竟先等来了天策军。天策军一到,固原封城,他的所有谋划都被搅碎。所以这三十四口人的死,像是没了下文,成了棋盘上的闲手、俗手。
若天策军没来事情就该像张夏说的那样发展才对。
陈迹看着不远处的太子:“当你们从龙门客栈的房顶下来时,其他人看见残尸吐得面如土色,但太子没有吐,他的眼神很平静。”
只有两种可能,要么是太子天生心智坚定,不受外物困扰……要么太子早已见过类似的场景,过了过敏期。
陈迹低声叮嘱道:“小心太子,此人阴毒至极,此次春狩没那么简单。”
张夏笑了笑:“放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