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子手里赭黄色的文书耀眼夺目,里面仿佛藏着天大的秘密。
陈迹下意识用余光瞥去司曹癸,却见对方正假装若无其事的安抚马匹,迟迟不愿离去:司曹癸在等他追问。
陈迹是景朝军情司谍探,这捷报极有可能关系到高丽援兵,他急于得知真相才符合逻辑,不追问便意味着心里有鬼。
高丽大捷未必就能证明是他泄露了消息,可他不追问,司曹癸一定会怀疑他。
陈迹思索片刻,笑着追问道:“太子殿下何必再卖关子,这种天大的好消息理当第一时间与我等分享才是,独乐乐不如众乐乐。”
太子笑着拍了拍他肩膀:“陈迹贤弟莫急,这种好消息要当众宣布才是,哪能如此草率便说出来?我宁朝此次威震四海、震慑番邦,父皇亦龙颜大悦,还给此次春狩定了额外的奖赏呢。”
震慑番邦?八成就是高丽大捷了!
陈迹正要继续追问,张夏仔细打量着陈迹的神情,忽然开口道:“既然太子殿下要卖关子,咱们就别问了,反正今晚会知道的。”
太子朗声大笑:“张二小姐说得没错,我等先进去喝酒。”
他将赭黄色的文书递给身旁随从,低声交代道:“收好。”
说罢,他拉着陈迹往红叶别院里走去。
司曹癸深深的看了那位随从一眼,重新牵起缰绳往马厩走去。
红叶别院的青砖小巷里,太子对陈迹温声道:“陈迹贤弟,今日来了三大营的精锐,正好介绍你认识认识,往后少不得要打交道。”
陈迹镇定道:“多谢殿下。”
太子忽然话锋一转,惋惜起来:“可惜,往年春狩要比今年热闹得多,不仅三大营精锐会多好几倍,连京中官贵也会云集于此,将这红叶别院住得满满当当。今年大家为了避嫌都不肯来了,连三大营来春狩的人数也少了许多,红叶别院也冷清了。”
陈迹不愿接此话,亦不愿理会太子自怨自艾,这不是他该参和的事情。
太子见他不接话,笑了笑:“孤先前在固原答允你右司卫一职,却食言了。不过这样也好,倒是免得你受我连累。”
太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,陈迹便该回答“卑职不怕被殿下牵连、卑职愿为殿下赴汤蹈火”之类的场面话,可陈迹依然不答。
气氛微妙间,张夏再次开口,岔开了话题:“殿下,今年春狩可有彩头?”
太子微笑道:“自然是有的,而且这次的彩头比往年都……”
话音未落却听红叶别院外,马蹄声由远及近。
众人回头看去,正看见一位身披黑色衮服的年轻人翻身下马,领着十二名汉子朝红叶别院里气势汹汹而来。
福王。
福王衮服上织着山、龙、华虫、宗彝、藻、火、粉米、黼、黻纹章,头戴纯金善翼冠,贵气逼人。
福王背后的十二名汉子虎视眈眈,每人背着一副硬弓。最前排一人陈迹在李纱帽胡同见过,对方背着一副铁胎弓,便是战阵中也少见。
来者不善。
太子看见福王似乎有些意外,却当先拱手行礼:“没想到皇兄会来,有失远迎。”
福王朗声大笑,也不行礼:“本王不请自来,还望太子殿下莫要责怪。”
陈迹众人微微后退一步,留两人在巷子当中。
太子温声道:“孤听闻皇兄被父皇责罚,禁足京城,不知皇兄今日来香山,可曾向父皇禀明?”
福王混不吝道:“无妨无妨,春狩这么有意思的事,怎么能少了本王?本王这个月被圈在京城快闲出鸟来了,正好凑凑热闹。回去了大不了被父皇打一顿,父皇习惯了,本王也习惯了。”
太子默然许久:“皇兄倒是活得洒脱,皇弟甚是艳羡。请吧,筵席要开始了。”
福王哈哈一笑:“不急不急,对了,你有没有听说宫中趣闻?恰好是你们东六宫的事情。”
太子不动声色道:“不知皇兄说的是哪件事?”
福王意味深长:“自然是景阳宫里闹出人命那件事。一群被打入冷宫的苦命人闹出巫蛊祸事,差点牵连母后被小人暗算……太子不知道?”
太子拱手道:“皇弟前几日便来了红叶别院筹措春狩之事,尚不知情。”
福王啧啧两声:“听说景阳宫主事的那个玄真惨死了,头悬三尺白绫,流下两行血泪。仵作说其上吊前还服了毒,可怜哟。还有那白鲤郡主,也差点被人冤杀。”
福王话锋一转,忽然看向张夏:“这位便是胭脂虎张二小姐吧?”
张夏皱眉,不知怎的扯到自己身上。
福王笑道:“大好女子可千万别嫁进深宫之中,这深宫似海,满是伤心人。倒不如嫁个有情郎,冬日踏雪、春日采青、夏日游山、秋日泛舟湖上,逍遥自在。”
陈迹恍然。
祭祀先蚕坛当日,太子生母薛贵妃向福王生母皇后娘娘发难,几乎要给皇后扣上失德之名。当晚,薛贵妃又使了手段,酿出景阳宫巫蛊惨案。
福王气不过母亲被人暗算,顶着禁足令前来搅局。
陈迹心中一动,死前服毒、流下两行血泪?这般死状,他先前在其他人身上见过。
正思索间,福王重新看向太子:“太子殿下早早便替父皇主持春狩秋猎,只不过自身也得常常练习弓马,做出表率才是。可千万别几天下来颗粒无收,惹得天下英雄笑我朱家忘了怎么打下这偌大江山。”
福王锋芒毕露。
太子不急不躁:“多谢皇兄提醒,请。”
福王经过陈迹身边时,他复又停下脚步:“你小子先前害我被父皇责罚,你也给本王小心点。”
陈迹:“……”
福王大摇大摆的往红叶别院深处走去,他身后背着铁胎弓的周旷经过陈迹身边时,微微点头示意。
众人往里走时,渐渐听见喧哗声传来。走出巷子,眼前豁然开朗。
宽阔的堂院里铺着一条长长的红毯,红毯两旁摆着数十张桌椅,宾客分左右而坐。红毯尽头还摆着一张桌案,乃是太子的主位。
宾客见到福王,赶忙齐齐起身:“太子殿下、福王殿下。”
福王笑眯眯的用手压了压:“都坐都坐,不必拘谨。”
席间,几名五军营的汉子看见周旷,赶忙抱拳道:“周将军。”
周旷嗯了一声:“周某已不在五军营任职,不必多礼。”
此时,太子对福王客气道:“不知皇兄要来,未设皇兄席位,不如皇兄去主位同坐?”
太子本是客气,不曾想福王当场答应下来,径直走到上首桌案后面大咧咧坐下。桌案原本能容两人同坐,他却坐在正当中。
场中宾客面面相觑,他们还是头一次见如此锋芒毕露的福王。
往日里,福王流连于酒席之间,可是以好脾气闻名的。
福王大笑:“都愣着做什么,饮酒啊!”
太子沉默片刻,竟生生忍了下来,在主位旁左手第一张桌后坐下。
陈迹找了个末席,与齐斟酌坐下。不远处羊羊一个劲给张铮使眼色,张铮却像是没看到似的,与张夏一起坐在陈迹旁边的桌案后。
福王斜睨太子:“方才本王在来的路上,见解烦卫身背圣旨前来,不知宫中有何旨意?”
太子平静道:“回禀皇兄,是一封捷报。”
福王笑道:“说来听听。”
陈迹心中一凛,该来的还是要来。
……
……
红叶别院马厩里,司曹癸摘下马匹脖颈上的木辕,放其去食槽吃草。
有红叶别院的小厮招呼他:“里间有给车夫准备的饭食,都在木桶里,可自取。”
司曹癸应了一声:“我先去如厕,憋一路了。”
小厮不耐烦的挥挥手:“你自去你的,不用与我说这个。”
司曹癸往茅厕走去,他回头打量院中无人注意自己,当即从袖子里取出一条灰布蒙在脸上,只轻轻一跃便跳上围墙,朝红叶别院里潜行而去。
天色已暗,他在屋顶身轻如燕,轻而易举便避开院中侍卫。
司曹癸蹲在屋脊上,一边悄悄打量着红叶别院的方位,一边脱下外衫,反过来重新披在身上,灰色布衣顿时成了黑色的夜行衣。
几个呼吸后,他一路踩着灰瓦摸向最大的一处宅院。
刚到此处,他便看见太子随从拿着一本赭黄色文书进来,往正屋里走去。
片刻后,又空着手出来。
司曹癸趴在房檐处,待随从走远,双手勾住房檐翻身而下,轻如鸿羽,没发出一点声响。他贴在正屋门上听了片刻,这才小心推开房门进屋后反手合拢门叶。
那封圣旨就静静搁在桌案上。
司曹癸走到桌前,正当此时,他忽然向后闪躲,一柄飞刀从房梁上激射而下,穿过他方才所站之处,钉在了圣旨上。
司曹癸回头看去,却见房梁上悄无声息的蹲着一名年轻汉子,面色冷峻:“何方宵小,敢来窥探殿下卧房?”
说话间,年轻汉子如夜枭般扑下,一掌按向司曹癸面门,身形快若鬼魅。
可司曹癸更快。
他一跃而起,拧身一脚向对方面门。
扑下的年轻汉子面色一变,双臂挡在面前硬接下这一脚,整个人被这一脚巨力踢回空中,后背重重撞在房梁上,连粗重的房梁都发出木裂声响。
年轻汉子一口鲜血喷出,赶忙双腿勾住房梁,如一条巨蟒似的翻身藏在房梁上的阴影里。
哚的一声,一柄短刀钉在他方才撞击的房梁处,刀柄颤抖嗡鸣。只要再慢一息,这短刀便要钉进他心口。
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年轻汉子惊疑不定的往房梁下看去,却见下面只有破碎的窗户,司曹癸已不知去向。
年轻汉子从房梁上一跃而下,如燕子般纵身飞出窗户,想要继续追索司曹癸。
可他才刚跃出窗户,正看见司曹癸侧身躲在窗户外,冷冷的看着自己。
不好!
对方竟然没走!
……
……
筵席间,福王往嘴里塞了一块羊肉,一边咀嚼一边好奇道:“太子殿下怎么不说话?难不成有什么难言之隐?”
太子深深吸了口气:“倒也没什么难言之隐,圣旨里说,小小番邦‘暹罗’拒不朝贡杀我宁朝使节意欲谋反。交趾布政使羊旬率‘安南国’八千精锐平叛,灭暹罗两万精兵正将暹罗国王押解进京。”
此话一出,陈迹心中忽然有一块石头落地。
不是高丽大捷。
太子再次开口,朗声道:“陛下有旨,本次春狩夺魁者,封正五品县子爵位,岁禄四百石,赐麒麟玉带,可御前带刀行走。今四海扰攘之时,诸君正当借春狩射猎,示武于天下。”
羊羊等人面色一变,宁朝已数十年没有封过宗室之外的爵位了,外姓爵位只剩下一位世袭的英国公和三位侯爷。
此次封赏虽只是个“县子爵”,但只要有了爵位,便是犯了死罪,阉党也不能再“先斩后奏”,得奏请陛下,削了爵位才能入罪。
福王摸着下巴,饶有兴致道:“羊旬乃真国士,用番邦的兵打赢了谋逆的番邦,足以名留青史,难怪父皇龙颜大悦……”
话音未落,远处传来呼喊声:“有刺客!”
宾客皆惊。
太子豁然起身,筵席旁的侍卫迅速聚拢,将他拱卫其中。
周旷亦离开桌案,闪身到福王身边,手持铁胎弓警惕看向四周。
此时,一名太子随从匆匆跑进来禀告道:“太子殿下,右司卫遭了歹人毒手,卑职发现时右司卫大人业已气绝,胸前塌下去一个大坑。”
福王挑挑眉毛:“可不是我干的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