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惇不知如何形容赵孝骞这个人。
如此关键且要命的时刻,他的心态仍稳如老狗,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。
他到底是因为手中攥了强硬的底牌,还是纯粹没心没肺?
“老夫这些年对赵佶的评价没错,不过还是低估了他的卑劣。他竟敢谋害小皇子,简直罪不容赦,此事若成,子安一定要严惩赵佶,告慰大行皇帝在天之灵。”章惇脸上浮现怒气。
“不过老夫还是想问问,官家在世时你已查明了赵佶是谋害小皇子的真凶,为何不向官家禀奏?”
赵孝骞苦笑道:“禀奏的话,变数太大了,可能会引火烧身,事涉宫闱和储君,凡所涉者难有好下场,小皇子薨后,官家性情大变,喜怒无常,换了你是我,你敢禀奏吗?”
章惇顿时语滞。
小皇子薨后,官家确实性情大变,章惇作为宰相,自然感受深刻。
那种情况下,若是赵孝骞真把事情上奏,得到的可能不是官家的褒奖,而是清算。
因为那段时日,官家的情绪以及对是非的判断,已经不像正常人了。
“罢了,此事老夫就当你是最近才查出来的,人证物证你都藏好,就等对赵佶的最后一击了。”
二人聊了许久后,章惇才告辞离去。
看着章惇小心翼翼地穿上黑衣,蒙上黑巾,戴上斗笠,身子半佝偻着,偷偷摸摸地走向王府后门,赵孝骞跟在他身后咂了咂嘴。
这模样,说他不是偷大粪的,谁信?
最好指望别遇到开封府差役巡城,这副欲盖弥彰的样子走在深夜的汴京大街上,差役不怀疑才叫有鬼了。
“章相公走好,告辞。”赵孝骞站在后门内,笑吟吟地朝章惇行礼。
后门刚关上,里面的赵孝骞突然发出一声暴喝:“有人来楚王府偷大粪了!”
门外,章惇睚眦欲裂,下意识便推门想要进去躲避顺带谴责,然而王府后门已经上了闩,章惇二话不说扭头就跑,一把年纪跑得飞快,嗖的一下就没影了。
后门内赵孝骞笑得很恶意。
男人至死是少年,活得太稳重太波澜不惊,多没意思。
章相公自从认识了他后,平淡的生活这不就多姿多彩起来了。
…………
第二天清晨,宫里来人,太后召见。
赵孝骞情知今日进宫是要商议大事了,也不敢怠慢,急忙穿戴了官服,外面仍旧系上麻孝,出门上了马车。
今日议事之地,是延福宫的正殿,大庆殿。
就是平日皇帝与群臣开朝会的地方,古来话本里都管它叫“金銮殿”。
来到宫门外,出来迎接的是一名陌生的年轻宦官,看着这位宦官,赵孝骞脑海里没来由地想起一个人。
郑春和。
赵煦驾崩后,赵孝骞忙于丧仪,同时还要跟赵佶赵似和章惇这些人斗心眼儿,一时间真忘了郑春和这个人。
拽住小宦官,赵孝骞问起了郑春和如何。
作为皇帝的贴身内侍,宫里的人自然是都认识郑春和的,小宦官黯然一叹,告诉赵孝骞,大行皇帝丧仪至今,郑内侍一直留在福宁殿,跪在官家的灵柩边,几次悲伤晕厥,还是太医救醒了。
灵柩出城葬入帝陵后,郑春和仍旧留在福宁殿不肯动,太后都派人来劝过,郑春和还是不听。
太后没办法,只好任由他,倒是下了懿旨,令宫人每日送去三餐和用度。
赵孝骞心中一动,暂时按捺下见郑春和的心思,直奔大庆殿而去。
大庆殿内已站满了人,都是被召见的朝中重臣,其实大部分是政事堂和枢密院的朝臣,还有三司,六部,以及九寺九卿,包括宗正寺的老宗正赵宗晟。
赵孝骞环视一圈,发现应该到的人都到了,自己好像……迟到了?
脸色有点赧然,但还是昂首挺胸走进去。
刚踏入殿内,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他,无数人朝他点头示意,赵孝骞谦逊地一一回应。
坐在上首的向太后见到赵孝骞后,顿时露出欣慰满意之色,朝他招手示意他站到朝班前列。
朝臣们虽觉意外,但也没人反对。
以赵孝骞的身份和功绩,配得上这个位置。
太后看着赵孝骞,越看越心喜。
前几日的事情她都听说了,赵孝骞突然出手,把简王似扳倒了。
这件事做得令太后格外舒爽,本来她还有些忧虑,毕竟端王赵佶的竞争者赵似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。
人家是大行皇帝的嫡亲兄弟,仅这个身份,就有足够的资格争夺皇位了,端王就算有太后的支持,也不一定能保证功成。
谁知就在前几日,赵似出了一记昏招,居然敢对楚王府纵火,而赵孝骞果然也没浪费这个天赐良机,立马出手将赵似废了,并将他的恶行宣扬散播,最后被宗正寺圈禁。
可以说,赵似这个对手,被赵孝骞以一己之力解决了,端王赵佶再无竞争者,今日商议新君人选,几乎是毫无悬念了。
太后尤为欢喜,深深觉得上次在庆寿殿与赵颢父子的约定果然是明智的,有了赵颢赵孝骞这对父子的相助,实在太省心了。
而赵孝骞也以这件事,向太后和赵佶证明了自己的分量和手段,那场艰难的谈判,那些苛刻的条件,如今看来确实物有所值。
赵孝骞当仁不让地走到朝班前列,朝太后躬身长揖。
“臣赵孝骞,拜见太后,请恕臣来迟之罪。”
太后点头,国丧期间,她自然是不能随便发笑的,礼节性的也不行,只是绷着脸点头:“成王辛苦了。”
接下来章惇出面,按照流程,今日召集群臣议事,与往日的朝会不同,今日所议者,是关乎大宋国祚社稷的大事。
首先便是商议大行皇帝的庙号。
在场的朝臣们纷纷冥思苦想,也有不少博学大儒站出来,提出各种庙号,但都被更博学的同僚反驳回去。
最后枢密使曾布说了一个庙号,曰“哲”。
殿内众人顿时不说话了,包括太后在内,都在暗暗思忖这个字是否合适。
曾布不慌不忙地解释,“‘哲’者,知人善任,辩思有为者也。前人谓尧帝曰‘知人则哲’,又谓舜帝曰‘浚哲文明’。”
“纵观大行皇帝一生,亲政之后一力推行新政,任用贤才,更器重成王殿下,革除弊病,开拓兵事,大宋一反百年积弱,渐渐扭转国势,以成今日盛世之治。”
“对内新政惠民,增广税赋,对外任用良将,开疆拓土,岂不曰‘哲’乎?”
一番道理说下来有理有据,太后和群臣顿时点头赞许。
等了许久,太后见无人出来反对,于是便道:“既如此,便依子宣先生所说,大行皇帝庙号可为‘哲’,是谓大宋哲宗,政事堂以此为实,布告天下,镌刻于永泰陵碑,史官记之,以为后世之凭也。”
群臣躬身轰应。
殿内群臣窃窃议论了一些杂事后,太后却渐渐坐直了身子,说起了今日最重要的事。
“诸公,大行皇帝已去,却无后嗣可承,然国不可一日无君。今日本宫召诸公前来,还请诸公依祖制法度,于皇族诸王之中推举一位德才兼备者继位,即大宋皇帝,德披宇内,威服四海。”
殿内瞬间安静下来,所有人都垂手恭立,却无一人出声。
太后微微皱眉,她对群臣的反应颇不满意,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是人人踊跃出面,异口同声推举端王赵佶吗?
除了端王,还能有谁?
这可是天赐的从龙拥戴之功,谁第一个开口,含金量不言而喻,端王即位后,难道不念你的好?
现在却没人吱声,这反应着实令太后想不通了。
气氛有点微妙,朝堂的事,但凡能搬到台面上说的,其实结果基本已经定下了,台面上说事更像是走个过场,一人提议,大家全票赞同通过,事情就算成了。
见久久没人出声,向太后忍不住道:“诸公不必顾虑,今日诸王皆不在场,诸公属意何人可为新君,尽可大胆畅言。”
群臣仍不吱声儿。
向太后却望向章惇,道:“子厚先生,您是宰相,对新君人选,不知您所意者何人?”
这话问得刁钻,群臣的目光纷纷望向章惇。
众所周知,章惇是坚决反对端王即位的,可最近汴京发生的事大家也都知道,唯一能与端王竞争的简王,被赵孝骞扳倒了,也就是说,端王如今已是毫无悬念。
现在太后却第一个问章惇,不得不说,这个问题委实是绵里藏针,不怀好意。
章惇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,站出来躬身道:“一切依太后和诸公所选,臣无异议。”
一记太极推手,把这个问题轻飘飘地推回去了。
太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,不愧是老狐狸,说话做事真是滴水不漏。
然后,枢密使曾布站出来,躬身道:“臣以为,端王佶德行高洁,才干出众,诸王之中是谓佼佼者,论身份,更是大行皇帝的同父胞弟,年最长者,依大宋祖制,端王佶可即皇帝位。”
曾布这番话,令殿内的气氛顿时热闹起来。
有人带了头,其他人自然活跃起来了。
再说,事实上确实没有第二个人选了,大行皇帝还有两位弟弟,但非长非嫡的,众人提都懒得提他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