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月春,黄沙如浪,千里灼风席卷沙土,宛若氤氲金雾沿着金海悠悠散去。
沙未歇,日正烈,两骑三人自东而至,扬起的马蹄踏散了漠上的烟尘,却踏不散古道尽头的苍茫。
三人皆裹着防沙披风,戴着兜帽,马蹄奔行间,隐隐可见为首男子兜帽下一缕白发。
赵无眠抬手挡在脸前,微微抬眼,望着当空烈日,眉头缩起。
“这才三月,西域就热成这样……孟婆就是在这环境久居的?”
“你没必要总提那个胡女。”
洛朝烟坐在赵无眠身前,身子骨柔弱,哪怕安坐马背不动如山,依旧出了些许细汗。
她用手帕擦了擦汗液,弯腰自马鞍袋里取出水壶,递给赵无眠。
赵无眠并未客气,咕噜往嘴里灌,稍显温热的甘水入喉,依旧顿感清凉润口,喝了几口,将水壶递给身前的女帝,他才眺望向黄沙尽头。
遥遥可见一小镇踪迹,赵无眠事前打听过,此镇名为黄沙驿,取‘黄沙中的驿站’为名,简单直率,既不风雅,也无典故。
江湖人取的名字……是江湖人的镇子。
一过此镇,便是正儿八经入了西域,朝廷再也插手不得。
无论在中原,草原,南诏,亦或在什么别的地方犯下天大命案,只要来此,自可改头换面,重新来过。
赵无眠作为当前侦缉司实质上的头头,可知不少悬赏万金的通天大犯皆藏身西域,单这寻常沙镇,定是藏龙卧虎。
不过对于现今的赵无眠而言,江湖既不曾有卧龙,也不会有猛虎……只有他自己。
他收回视线,轻夹马腹,继续朝镇子奔去。
季紫淮也捏着水壶,湿润粉嫩的朱唇贴在壶口,悠悠啜饮,并未言语,委实热得不想说话。
她跟在赵无眠身后策马,于身后沙地留下两行断续蹄印。
黄沙驿规模不小,保守住了万余人。
来黄沙驿试图重新开始的江湖失路人很多,多到区区一座小镇,却开了十余家客栈,与数不清的牙行。
可死在黄沙驿的江湖人更多,这里的压实黄土地,早已成了黑土,似是脏污,实则皆是血染。
“官人~西域胡女,漠北戎女,东南倭女,中原伶女,各有风味~不来试试吗~”
“上好宝刀,中原刀客血玲珑的家传宝刀,绝非仿制,血玲珑人头在此!”
尚未入镇,沿街叫卖声便已传入耳旁。
赵无眠眉梢轻佻,血玲珑便是近些年中原有名的亡命徒,刀上沾过几十条人命,所谓劫富济自己,却又不给那些无辜人留个活口,这才落得通缉。
如今跑来西域,反倒被黑吃黑,只能说求仁得仁,活该,但这西域嘛……恶人谷名不虚传。
满街嘈杂声争,三人牵马走进镇子,热闹驿镇微不可查安静一瞬,茶摊酒桌,青楼客栈,街头巷口,皆有无数视线投向他们。
目光或凶悍或阴冷,却皆令人心底发寒。
洛朝烟柳眉紧蹙,一股孤身踏入狼群的心悸感凭空升起,哪怕是她也知道……他们被人盯上了。
西域不是好地方,没点本事还想来重新开始,纯是送死。
这里没有律法,只有经历多年蛮横生长,让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江湖规矩。
赵无眠刚一入镇,便有人昂首而来,镇内亡命徒眼瞧他率先行动,当即又纷纷收回视线,恢复平日嘈杂叫卖。
那人来至近前,抬手甩出一枚令牌,其上有火焰纹路。
赵无眠认得,此乃圣教印记……他稍显哑然,没料想自己刚来西域便碰上圣教的人,但这并不奇怪。
圣教作为西域龙头,江湖军阵皆由他执掌,黄沙驿自然也在他的执掌范围内。
他与两女对视一眼,便听那人笑道:“瞧这模样,三位可是第一次来西域?”
“不假。”赵无眠有心与西域圣教接触一二,也是微微一笑。
那人又看了眼赵无眠腰间长剑,“你是江湖人。”
“普通人便是想来西域,也只会死在半路。”
“不差,半点不差。”那人的笑容愈发灿烂,“你既是江湖人,就该知道,西域不是你想来就来,想走就走的地方,更何况……”
他微微一顿,打量洛朝烟与季紫淮一眼,“你还带着两位夫人。”
“你想说什么?要银子,还是要命?”赵无眠没了耐心,当即问道。
“不要银子,也不要命……”
那人又打量了眼赵无眠身后白马,能骑这等宝马,武功,身份,钱财,定要占至少两样。
于是他轻声道:“西域圣教的名头,你听说过……我们可给你一个信奉火神的机会,若有兴趣,我即刻便带你去分舵,经火神考验。”
圣教圣教,说是江湖宗门,本质还是邪教,自有信奉神祇……而火神于圣教,自然便如烛龙于九黎,天神于萨满。
赵无眠了然……还当此人来者不善,不曾想,却是来传教。
也是,邪教可不就这么一回事吗……扩展教徒,吸食血液,反哺自身,赵无眠对圣教之举,早有耳闻。
洛朝烟倒是眼前微亮,轻轻拉了拉赵无眠的衣角。
以赵无眠的武功,隐姓埋名混进圣教,自是轻松写意。
若能有层圣教身份,于他们接下来的西域之行,定有大用。
行走江湖不拘小节,只要能方便行事,又不违背原则,那寻一便利身份,自是上上之选。
二来……圣教内还有孟婆这高层相护,说不得,还能当一孟婆的座下弟子,擦琴男仆什么的,与那小胡女多一情趣……
洛朝烟都能想象出赵无眠以圣教教众与孟婆相见时,那小胡女的错愕表情。
比起前者,赵无眠说不得对后者更感兴趣……
反正没什么坏处,不如先虚与委蛇一番。
洛朝烟的想法并无道理,甚至可以说很适合此次西域之行,赵无眠对媳妇的想法心知肚明,却并未即刻应允,而是反问:
“若我对圣教毫无兴趣呢?”
那人闻言,并未恼火,只是轻叹一口气,
“阁下这等心高气傲的江湖人,我见多了……能来西域,哪个不是在外界威震一方的江湖枭雄,但错过这次机会……”
那人努了努嘴角,示意周围,道:
“没了圣教庇护,大部分的江湖人,也不过落得那血玲珑的下场……阁下是有家室的人,心有傲气正常,可总该为自己的两位夫人考虑……”
“那青楼里的风尘女子,难道皆是心甘情愿,俯身迎客吗?”
话音落下,四周各色人等……酒客,妓女,乞丐,皆不着痕迹朝此看来,眼神微冷,手藏袖中,不知握上何等暗器兵刃。
圣教不是什么名门正派,如今既然看上了赵无眠那两匹马……若不能吸纳入教,自然就该动用西域的江湖规矩。
想要什么,靠本事抢。
赵无眠微微抬眼,兜帽下一缕白发在眼前微拂……他眯眼望着此人。
但那人也不愿平白无故承担风险,继续传教,又问:“阁下来西域,是为了什么?”
“杀人,寻仇。”
“哦?杀什么人?寻什么仇?圣教乃西域龙头,想杀谁,教众皆可替你寻。”
赵无眠眉梢轻佻,“当真?”
“火神在上,绝无虚言,既然入教,那便自家兄弟。”那人爽朗一笑,拍拍胸脯。
“替同门兄弟杀人,有何不对?便是功利些讲,如此也有益于你真正归心于教,岂不是两全其美?不妨直说。”
“圣教教主,申屠不罪。”赵无眠轻声道。
话音落下,镇子忽的死寂,鸦雀无声。
飒飒————
酒幡猎猎作响。
季紫淮柳眉轻蹙,没想到这么多人都在关注他们……显然是想从圣教手上分一杯羹。
那人神情微怔,愣了不足一瞬,当即脸色一沉,目露凶光,忽的大喝,“动手!”
嗓音震耳欲聋,在内息作用下,甚至将街旁用以挂酒幡的木杆震断,可见也是一位内家宗师。
可两字传入很远,却无人应答,那人茫然回首,却瞧藏在暗处,乔装打扮的西域教众竟不知为何,皆呆站原地。
一抹血线,于他们的喉间浮现,猩红血液顺着脖颈往下直淌,他们站在原地,已经死了。
被枭首而死,可身体依旧维持平衡,脑袋依旧挂在脖子上。
噗通————
有人自房上摔落在地,尸首分离……
那人惊悚看向赵无眠腰间长剑……居然连暗桩都杀了,何时出的剑?
赵无眠有话要问,于是留此人一命。
“申屠不罪何在?”
那人牙关打颤,“教,教主正为拜火祭做准备,祷告火神,保东征战事大捷……”
“那就是在拜火城。”
拜火城,西域第一大都,也是圣教总舵之地。
赵无眠了然颔首,又轻声问:“孟婆何在?”
“不,不知……”
赵无眠没再多问,牵马与两女越过此人,朝镇内深处走去。
黄沙驿依旧死寂,街边两侧,不知多少人惊悚望着赵无眠一行三人。
这死寂直到赵无眠远去后,才缓缓有人声轻轻响起。
“好一条过山猛虎,对圣教动刀的外乡人,每天都有,但能这么干脆利落杀十几个,还真没见过。”
那圣教教众眼看赵无眠退去,竟不杀他,不免松了口气,可紧随其后又将心提起。
有无数人提刀猝然扑向他,不出几招,那人便被乱刀砍死,摸尸夺宝。
不是因为同西域圣教有仇,而是想借此机会,从圣教教众手上捞上一票。
圣教虽是西域龙头,可鬣狗若见机会,定也毫不犹豫啃上几片龙肉。
这就是西域。
“你为何不同那教徒演一场戏,如此也方便你我在圣教行事?”
街头,洛朝烟回眸望了眼镇口方向,后转眼看来,好奇发问。
“申屠不罪,也配让我乔装教众?”赵无眠冷哼一声,平静道:
“杀他何须如此麻烦。”
“哦?”季紫淮饶有兴趣问:“哪怕你能借着圣教教众的身份,与孟婆玩闹一番,也无所谓?”
赵无眠沉默。
师徒俩儿当即笑声清脆……什么申屠不罪配不配的,赵无眠起杀心,还是因为那人嘴贱,暗戳戳说什么要将她们送进青楼。
若他不说那话,赵无眠说不定还真会陪孟婆玩玩角色扮演,游戏人间。
如今却痛下杀手……师徒俩儿当即笑嘻嘻。
什么西域胡女,在相公心中,还不是比不得她们一根?
嘻嘻。
赵无眠回眸看了眼镇口,察觉到那圣教教众被乱刀砍死,虽早有预料,可还是不免微微摇头。
这西域也太乱了,毫无尊卑礼法,乃最为纯粹的弱肉强食。
不讲道理,只讲武功,乱成这样,难怪侦缉司少有细作。
实力弱者,一来西域便被敲骨吸髓,横死街头,实力强者……基本在中原便已赫赫有名。
如赵无眠在侦缉司的左膀右臂,燕九,姬剑鸣。
实力足够在西域生存,可武功一出,露了招数,身份自然水落石出。
真想派细作,只能寻一在江湖名声不显的宗师,协助他犯几桩大罪,包装成中原大恶人,藏进西域。
好端端的一位武林宗师,竟要受此等委屈,要知细作这活,基本便是五年之后又五年……宗师实力,已是江湖一流,真没几个人情愿干这脏活累活。
反正赵无眠是不愿意。
一个处理不好,细作可就要真要成西域恶徒,彻底放飞自我,只为活个潇洒。
好在这种人虽然少,但总归还是有的……哪怕在一般人眼中很傻。
可偏偏世上不缺傻子。
酒铺门前,有人朝赵无眠笑道:“阁下好大的杀气,这地方太热,杀心太重,反而对身体不好,不如喝杯水酒,凉快凉快。”
赵无眠侧眼看去,一红衣老妪正坐在酒铺的柜台前,干枯手掌捏着折扇,朝他招手。
酒铺门前,挂着一盏红灯笼。
赵无眠打量酒铺几眼,后将马栓在屋外,走进铺子,坐下。
“那好,尝尝西域的酒,也不算白来。”
“西域的葡萄酒,要配夜光杯,铺子本小利微,没那东西。”
“那你这里有什么?”
“应有尽有。”
季紫淮与洛朝烟也在桌前坐下,好奇打量四周,这酒铺陈设,倒是十足十的中原风格。
闻言,洛朝烟不免一笑,“应有尽有,却没夜光杯……那你这应有尽有,指的是什么?”
“自是客官想喝的酒。”
赵无眠侧眼看去,觉得有趣,“说来听听。”
“看面相,客官是江南人,自然如此,自该喝江南酒……听澜。”老妪遥遥抛来一壶酒,
“年关时,有位满眼寂寞的小娘子,来老太婆这酒铺,点名道姓,要喝侯爷的酒。”
赵无眠抬手接过,眉梢轻佻,眼看自己身份被点出,那此人定然便是侦缉司留在西域的暗桩之一。
但与赵无眠知道的那个,不是同一人,看这年纪……恐怕是太祖高皇帝时期,便来了西域。
一甲子过去,侦缉司都未必存有她档案。
赵无眠翻出酒杯,咕噜噜倒酒,口中则问:“那小娘子是……”
“不出所料,正是圣教孟婆。”
赵无眠哑口无言……早知便将孟婆一块带去京师过个年好了,热热闹闹的,也省的她竟寂寞到深更半夜来酒铺消遣。
他轻声问:“近些日子,可还有孟婆的消息?”
季紫淮与洛朝烟同时轻哼一声,把玩酒杯。
“孟婆身为武魁,行踪岂是常人可知,不过……”老妪语锋一转,又道:
“她往西凉送了有关温无争的情报,如今玉门关破,这消息才辗转来了老婆子这里,如今自在侯爷掌中。”
赵无眠抬起酒壶,却瞧底部写了一行小字。
他哑然失笑,在桌上摆了一锭银子,起身拱手。
“不出一月,西域之事便可了结……事后掌柜的可想回中原生活?”
“老婆子一把年纪,又能活几年?西域挺好,乱虽乱,却又自有一番生存规则。”
老妪坐在柜台前,伏案算账。
既然老妪不愿,赵无眠自然没有强迫的道理。
微微拱手,再行一礼,以表敬意后,提着酒壶,翻身上马。
“这么急着走?”洛朝烟坐至赵无眠身前,语气稍显不满……觉得自己相公疑似有些过于想念那小胡女。
赵无眠轻夹马腹,马蹄在黄土地上扬起细微尘土。
“既知温无争的下落,何须犹豫?”
“不休整一二?”季紫淮问。
“杀他,还不需要我养精蓄锐……”
几句话落,三人很快地离开黄沙驿,迎着赤红落日奔行,消失在苍茫黄沙间,。
他们忽然来了黄沙驿,大闹一场,徒留满镇混乱,又忽然走……
黄沙驿,黄沙驿。
本就只是黄沙驿站罢了……